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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初探

发布时间:2015-01-16 00:00:00    来源:    作者:

 

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初探

  ■唐铭

 

2012年10月11日是中国文坛值得记住的日子,佩尔·雷斯特伯格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中国,颁给了莫言,我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是这奖杯多么至高无上,而在于它的价值和意义。颁奖辞说莫言:“用魔幻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和现实融为一体。”为了弄清楚这几个概念,我不妨作一些初步的探索,与大家共享。

 

一、贫穷而富有传奇的家乡和苦难的童年,是莫言创作的不竭的源泉

大家都知道,莫言是山东高密人,原名管谟业,小学五年级辍学后,回乡务农十年,后来参军,上解放军艺术学院。1981年开始创作,他将名字中间的馍字拆开,即不想说过多的话,而将思维诉诸笔端,终成一代文学大家,在传统和先锋之间,开辟开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他虽然出生低微,出道较晚,但第一部组合型长篇小说《红高梁家族》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一举成名并走向世界,之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大奖,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些出人意料。

过去农村的现状,很多人都经历过贫穷、饥饿,两代人合睡一张床,三个人合穿一条裤的现象比比皆是。莫言的家乡是个三县不管的荒僻之地,解放前土匪横行,解放后瘟疫肆虐,各种政治运动接踵而至,闹腾得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他的故事中充满了很多凄婉的故事,大概与小时候经常忍饥挨饿有关系。他在一次演讲中谈起,身上受冻时,头脑就格外清醒,饥肠轱辘时,思维就特别发达。他在农村挖月亮锄头背太阳过山,冥冥之中种出了白云一样的《白棉花》,朝霞一样的《红高梁》,女作家残雪说过,所有题材都是灵魂的故事。

他没上多少学,但酷爱读书,十里八乡凡能找到的残书野史读了个遍。更多的是听妈妈和乡邻讲传说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这些名著,大都是少儿时听人们传说,比读原著的印象也许更加深刻。

在农村时巴不得跳出农门,很纠结很无奈,到了外面到了城市才知道家乡的珍贵。莫言在鲁迅作家班的论文《超越故乡》中说:“作家的故乡并不仅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作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乃至青年时期的地方。这地方有母亲生你时流出的血,这地方埋葬着你的祖先,这地方是你的血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血地”,都有梦想和小说,写出来的成了作家,没写出的成了庄稼。外国有一位作家说了相似的话,对生活对自己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最伟大的馈赠。少年的苦难青年的坎坷成了蕴含丰富的创作矿藏,每当他才思枯竭难以突破时,都回家乡去,如西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只要不离开土地,便生出无穷的力量。

 

二、莫言写出了怎样的书,为何每部作品的背景都是山东高密东北乡

莫言1981的开始创作,以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轰动文坛,之后一发不可收,先后创作了《红高梁家族》、《天堂蒜苔之歌》、《十三步》、《四十一炮》、《生死疲劳》、《檀香刑》等农村题材,历史题材和军事题材的作品,其中写生育题材的《蛙》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丰乳肥臀》获“大家文学奖”,十万元奖金招致一些人的批判和抵毁,幸亏部队有宽容的文学环境,才免于行政处分。获诺奖前夕,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莫言文集》十七卷,与解放后十七年奉行的一本书主义,与韩寒等网络作家背后强大的写作团队相比,他这位在体制内外脚踏两只船的小说个体户,算是勤劳致富的时代宠儿了。他最招非议的《丰乳肥臀》正版一万册,盗版百万册,让地下书商和街头书摊大发其财,有记者问他,莫言只无奈地苦笑:让更多的人读到这本书,也是一件大好事。

莫言读了古今中外很多文学名著,却一点不盲从和迷信,而是牛刍草料一样消化和吸收,最后变成自己的血液和乳汁,这便有了中华文明的芳香。很多评论家说,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因袭了写作《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也有福克纳的影子,莫言说他很早就读了《喧哗与骚动》,但至今都没读完过,他还说《红楼梦》也没读完。可见他不是因循守旧的读书人,也不是自以为是的写作者,他用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思想来写作,并力求在文体和叙述方式上不断创新,不断超越,给社会和大众原汁原味的东西,他说:“作家在写小说时应该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感觉器官,你的味觉视觉听觉感觉或者是超出了上述感觉之外的其它神奇感觉。这样,你的小说就具有了生命的气息。”

马尔克斯写他故乡的小镇,鲁迅写绍兴的水乡,沈从文写湘西的边城,莫言写他的故乡高密东北乡,这个旗号是他1984年写的一个短篇小说《白狗千秋架》时扯起来的,他说:“从此便开始了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文学生涯,原本想打家劫舍,谁知道弄假成真。我成了文学的‘高密东北乡’的开天辟地的皇帝,发号司令,颐指气使,要谁死谁就死,要谁活谁就活。饱尝了君临天下的乐趣。”他这种情绪每一个写作者都有,借古讽今,借尸还魂,借口骂人,发泄气中的怨愤和仇隙,所以历来很多文人遭打击遭流放,如屈原、如苏轼。文化大革命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就成历史的必然了。

莫言说他心中有个鬼,这个鬼就是所谓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最感困惑的是没有可以写作的素材,动笔都可能触及一些政治问题,一切敏感的问题,按别人划定的框框写又很憋闷,当然也可以发表,但好的作品不仅仅是为了发表,好作品是可以经世流传的。80年代初,西方一些经典传进来,他有幸读到了福克纳、马尔克斯、卡夫卡等大师的作品,感到如梦初醒豁然开朗,想不到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他的故乡高密东北乡,有那么丰富的人文历史和掌故传说,不正是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么。

 

三、莫言是怎样写书的,为老百姓写作与作为老百姓写作有什么区别

有的评论家曾将莫言视为新历史主义写作的开拓性人物,其小说由激情澎湃的宏大叙事到肉感盈盈的欲望化叙述之转变,比如《生死疲劳》中对牛、马、驴习性的叙述,细微到每一条皱折,甚至包括眼神,将动物拟人化,其心理状态也细致如微。再如《丰乳肥臀》中对乳房的描写,洋洋洒洒达数十页,难免有注水的成份。有一位写小说的朋友说,将莫言小说删去三分之一出一个洁本,可能会更精彩更吸引人,将脸蛋从毛发中显现出来,可能会更显精神。

一个时期人们已经习惯将文学的种种苍白归结为缺乏文学的想象力,以为想象力的馈乏制约着当代文学的发展。北大教授曹文轩认为,不是中国人没有想象力,而是缺乏发现想象力的能力。莫言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甚至有些超前,对老百姓普遍关心的问题追根溯源,展开天马行空般的想象,无论从强度、广度和深度上都具有生生不息的活力,但这些想象和叙事又扎根现实,超越现实,塑造了一系列鲜活的生命和生动的艺术形象。让他们在碱水里活一把,在血水中活一把,在泪水里活一把。从《红高梁》中的“我奶奶”到《丰乳肥臀》中的上官家族,再到《檀香刑》中的“媚娘”,他们的爱单纯而透明,其势不可阻挡。苦难给予他们屈辱的同时,也给予他们活下去的勇气。女性对生死的体味,这比男性绵远而彻底,从造就生命开始,她们就知道生与死息息相关,于是便生死相托,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梁山伯与祝英台、七仙女与董永、许仙与白素贞都演绎了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而莫言的叙述比这些传奇故事又进了一步,比其魔幻的手法,演绎得更加出神入化。

一直困挠我们的是“文学为政治服务”的问题,莫言以他的经历和创作,作了这样的认定:1949年—1979年这三十年间,文学被当作了政治的附属,宣传工具,偏狭的阶级立场和政党观念限制了作家创作的自由和文学表现的视野,压制了作家的才华。他说:“我认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当代文学是从1979年开始的。这个时期,文学的解放与思想的解放同步前进,‘文学为政治服务’这道束缚中国作家多年的链锁终于挣断,获得解放的作家们,用作品不断地突破一个又一个禁区,既宣泄了心中的积怨,又表达了人民的心声。”冲破禁区的《牧马人》、《芙蓉镇》就是这股潮流的代表。

时代和历史赋予作家身上的责任,因其正义和愤慨而迸发出来,褒扬真善美,贬斥假丑恶,其人性的关怀便彰显无遗。有些作家打着“为老百姓服务”的旗号,充当“老百姓的代言人”,想成为时代的“记录员”,其社会意识也很强,但总有些高高在上,包含一种盛气凌人的态度,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往往远离现实和平民,产生很多无病呻吟的文化垃圾,鼓噪一时就销声匿迹。而莫言主张的却是作为老百姓写作,作家也是人,也是平常生活中的老百姓,不是官老爷,将身边人物的状况和故事讲出来,便有枝有蔓有血有肉,这样的故事就精彩,这样的人物就丰满。比如莫言的长篇小说《四十一炮》,讲的是老百姓在社会的转型期怎么活着的故事。小说以20世纪90年代初农村改革的背景,通过一个孩子的视觉折射出了农村改革初期两种势力,两种观念的激烈冲突以及人性的裂变,人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上的混沌与迷惘。其父与子,情与仇的纠结,读起来发人深省耐人寻味。

 

四、莫言小说的魔幻性和俗世化,他一以贯之的个性化写作还能走多远

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有深远的传统血脉,比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对他的影响很大,当他还是蒙懵少年时,听长辈和乡人讲过很多狐仙鬼魅的故事,若干辈人的讲叙中,又进行了再度创作加工,人物和故事变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有了励志劝善的成份,成了乡村教化的喻旨或人们津津乐道的精神食粮。

现代文学对他影响最大的是鲁迅的小说,在农村辍学放牛时,将大哥留下的课本翻出来读,其中有鲁迅的短篇小说,仅管字认得不多,但大体意思明白,其中的《铸剑》,堪称魔幻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莫言在《月光如水照缁衣》的散文中,描叙了他对这篇作品的感悟:眉间已为父拒仇,毅然割下自己的头颅,交给相交的黑衣人,黑衣人为了替他报仇,在紧要关头,按照预先的设计,挥剑砍下自己的头颅,其英雄主义的气概势如长虹。在铸剑炉里,两颗头奋勇战斗,将楚王的头撕咬得七震八碎。而铸出的青锋雄剑,看似有形却无形,看似浑圆却锋利,杀人不见血,砍头不留痕,黑衣人复仇的行动过程,体现了鲁迅与敌人战斗的方法。他说:“《铸剑》取材于古代传奇,但由于投入了饱满的感情,所以应视为全新的创造。”而那些夸饰太过的武侠小说,没有分寸感,破坏了小说本应具有的预言性和象征性。

莫言小说的魔幻性是根植于现实的,阿城说:“莫言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当地的世俗构成。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代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这评价十分中肯并没有拨高和夸饰的成分。

很多文学编辑都说过,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大胆的虚构加上细节描写。但虚构来源于生活,对生活的认知、积累和思考,扬弃杂芜的陈旧的落后的东西,千缍百练,留下的便是一块好铁。这种创造的过程,就是俗世化写作。莫言讲到,他故乡的经历、风物和传说,以及难以逃脱的梦境,家长里短的市井生活,将它们变成小说,必须赋予它一种思想和灵魂,没有高下之分,没有进步和落后之分,只有贱浅和深刻的区别。他说:“小说,小说,小人之语也,那些把小说说成高尚,伟大之类的人,无非是抬高职业来抬高自己的身份。”莫言是平民作家,其神态之安祥,姿态之低调,受到很多人的尊敬和爱戴,领取诺奖时,仍那么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显得淡定而大气,他说我只是中国千千万万作家中的一个代表。

在俗世化的写作中,莫言举了两件小事,他们村里一个给猪配种的人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话:没有我,你们就没有肉吃。还有他的邻居女人与人打架,打不过时,就跑到人家堂屋里,爬上供祖宗牌位的台子上,脱下裤子撒泼,这一手非常厉害,从此没有人敢惹她。配种人的话没有错,有的人就这样自信地活着。脱裤女人也没错,脱裤是一件利器,别人不敢用她敢用。这些都是一种生活状态,这样相类似的情形,被作家们写到书里,便成了情节的组成部分。

所谓作品的个性化,是建立在作家独立思考和独立人格的基础上的。作品的个性化,首先来自于作家气质的个性化,这涉及到心理学和遗传学,有些玄乎。天赋是很重要的因素,先天的基因加上后天的勤奋,可能造就了人才和天才。天赋是每个人不同的性格和气质,兴趣与爱好,这是土壤,种上文学的种子就长出作家,种上科学的种子就成了科学家。外部条件也是重要因素,倘若千里马没遇上伯乐,也只能困守圈栅,如果莫言不能当兵也许就没有《红高梁》。他说:“作家后天生活的个性化里,包含了许多对文学创作来说至关重要的因素。譬如你生活的地方的地理环境,你接受的文化教育,伴随你成长长大的那些人,这些,在你没成为作家以前,就决定了你成为作家之后的基本面貌。后来的遭际和努力,当然也会发挥作用,但改变的是局部,不会是根本。”

随着科技的进步,经济的发达,人们的生活现状有了很大的变异,快节奏,多元化的生活如万花筒一样炫丽多彩,而我们的作家应该保持冷静的心态,透过过剩的媒体制造的信息垃圾,透过浮躁的社会泡沫,去体验浸透了人类情感的朴实生活。只有朴实的平凡人民的平凡生活才是生活的主流,在这样的生活中,默默涌动着真正的情感,真正的创造性和真正的人的精神,而这样的生活,才是文学艺术真正的资源。作家接上了地气,作品才会有根,才会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创造的形象都是我们生活中活生生的人物,哪怕是久远年代的历史人物都鲜活生动,跟《大话西游》《神雕侠女》的妖魔化不一样,比之寻根,穿越和网络文学的野狐禅大相径庭。获诺奖之后有记者问他,今后将如何打算,他宽厚地笑笑:沉静一段时间再说。我想,按照他一以贯之的个性化写作和魔幻现实主义笔法,将会有更好的作品问世。他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以往将故事讲给家人和乡邻,后来以20种语言讲给世界。他的故事和他讲的故事,将更加炫丽多彩。